親愛的__,
今年初,我的初戀結婚了。
文具行裡,我不得不買下一整綑囂張地綁著的全開紙,因為只有那種紙有我要的紅色。
終究必須要是紅色的吧。但不可以是紅包那種千軍萬馬的紅。我帶著一種名為「燕脂」的色票,面試文具行裡的每一張紙。明明知道選項只有那些,卻不肯承認自己的命運被剛好走進的一家文具行所決定。一間文具行怎麼可能決定我們的命運呢?
和初戀是從畢業紀念冊開始的。不是學校的畢業紀念冊,是文具行裡賣的那種六孔內頁紀念冊。最後一年的夏天我們帶著一疊空白紀念冊紙去上課,炫示自己十五歲的品味,同時準備著一整袋物以類聚的筆,把自己平等地分給每一個遞來空白頁面的人。
「你的身高?」(比你高)
「你的地址?」(問屁)
「你的興趣是?」(看旅遊頻道的全球飯店特搜節目)
「你的志向?」(是啊。那時候我寫了什麼呢)
初戀留在畢業紀念冊上的地址,在Google Map上顯示為無此地點。紅色的全開紙在住處地板攤開,「你在幹嘛?」愛人問。「我要寄我寫的書給我的初戀情人當結婚禮物。」我說。
「XXXX,XXXXXX?」
「不會啦,她人很好的。未婚夫看起來人也很好。」
「XXXXXXXXX,XXXXXXXXXXXX!?」
「反正Google Map顯示為無此地點嘛,寄了她也不一定收到啊。」
我把紙裁成書的身體,貼上初戀十五歲的時候寫給我的地址。她不知道高中時第一首刊在校刊上的詩是寫給她的,而我或許因為詩被刊在校刊上的緣故從三類轉到一類組。算了也不是這樣說,不只是因為這樣的。一間文具行怎麼可能決定我們的命運呢?
我在她的紀念冊頁上示愛,她在我的紀念冊頁上貼上自己的大頭貼。兩個月後我們上了不同學校,我們在她的無名留言板上決裂,因為畢業後的我害羞得連一通電話也不敢打給她。
愛著什麼,愛得無法靠近。親愛的__,你也曾經這樣嗎?
十二年後,我走進郵局,抽了一張號碼牌。其實我知道,是我自己走進了一家文具行的,是我走進了這間郵局,所以我抽到這張號碼牌。我畢生最大的幸福,就是我幸運地得以成為面前選項永遠與自己稍早轉過的彎有關的人。至少我得以如此相信。
親愛的__,其實這些不用跟你說。只是看到你書上寫你去看《哥吉拉》,把你採訪過的地方、那個在電影裡被轟爛的場景,偷偷錄下來,傳給醫生建議你不要再聯絡的人。我忽然想到我的初戀,還有她收到書之後傳給我的訊息。
其實就短短的,說收到了,謝謝。
那一秒鐘,好像十二年來沒有傷心過,只覺得能夠和正要結婚的她說到話,真的是太好、太好了。
即便彷彿在否定此刻的幸福,即便整個世界都建議你不要跟她連絡,也僅僅覺得,太好了。對你說這種話,絕對會讓醫生起火燃燒的,請你務必不要當作建議或參考。我只是,總是這樣,忽然想到而已。
聽說你也正在讀我的書。那麼,有一句話你可能也已經讀到了:「但現在的幸福和過去的悲傷是無法抵銷的。」
像非常大張的、燕脂紅色全開紙,用不完,裁切了一塊之後,剩下的仍舊捲成一綑插在沙發後面。我始終沒有給初戀看過我某天忽然想到她的時候寫的信。一封非常明知故犯的信:
「一定還有一點點我們留在照片裡面對吧?雖然我們把課本和紙條帶回家,放進儲藏室或者垃圾桶 ── 儲藏室不過就是我們偶爾會去看一下的垃圾桶,那些離開我們生活的東西再也不會回到同樣靠近的位置,那些被貶謫到我們所知最邊陲之處的事物 ── 我們已經毫無留戀,只是霸道地希望自己依然知道它們現在在哪裡而已。儲藏室比垃圾桶更自私。即便在一個我們不再去碰的地方,知道它就在那裡,就算是一種安心了。還有什麼比這更不負責任呢?
有時我們留著對方的帳號,僅只是由於不想陷自己於一種無可救藥的罪惡感中。直到看見妳要結婚的消息,像儲藏室忽然著火,想起放在窗邊那一疊這麼易燃的照片……想念是一種易燃的行為,我們什麼時候才會學乖呢。
可是現在才把妳丟掉就是一種輸了。現在要看的是誰能繼續。還能怎麼樣呢?下一次再燒起來不過就是看到妳生了小孩。我也會有小孩的,而且小孩將連聽也沒聽過妳。可是一定還有一點點我們留在照片裡面對吧?雖然我們後來沒有一起回家,在窗戶緊閉的教室裡還有一點點我們,從來沒有辦法離開,偶爾還像這樣,被同一張照片困在一起。」
2019 Jul. 7